德勒兹谈话录:尽管革命失败、变坏,却无法阻止人民生成为革命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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德勒兹
谈左派
作者:德勒兹
译者:熊诚君
江西人,高中学历
在农村自学英语和哲学,业余时间翻译
编者按
1988-1989年,德勒兹与克莱尔(Claire Parnet )展开系列对话,由电影人布当(Pierre-André Boutang)拍摄制作为8小时的纪录片。本文即译自纪录片的英文字幕,是系列对话中的话题:左派。系列对话中,德勒兹针对不同概念进行讲述 ,从话题开头的字母A到字母Z,涉及话题包括动物、左派、哲学史、文化、童年等。这份纪录片本来打算在德勒兹去世之后播出,但是在1994年的11月至1995年春季,德勒兹授意在Arte电视台播出。1995年11月4日,德勒兹因不堪肺病折磨,在巴黎十七区的寓所跳窗自杀,享年70岁。
是的,他们都加入了法共……除了我……我认为,我不确定,但是……我的学生和朋友都加入了法共,我没有参加,原因并不复杂。我的朋友都加入PCF,是什么阻止我随大流?是因为,我认为,我是一个努力工作的人,并且我不喜欢开会,他们在会上谈个没完没了,我接受不了会议。在那个年代,加入PCF意味着成天开会,这就是那个年代——这是参照点——“斯德哥尔摩呼吁”的年代,而且我所有的朋友,很多有天分的人,一天到晚奔忙不已,为的是给“斯德哥尔摩呼吁”征集签名,他们问牧师要签名,问任何人要签名。他们拿着“斯德哥尔摩呼吁”四处奔走,我不大记得是什么状况。一整代的共产主义者都卷入其中,但是它给我提出了一个问题,因为我意识到,我有很多信仰共产主义的历史学家的朋友,他们非常有天分,我心里想,天呐,如果他们把时间用在自己的论文上,这对共产主义的政府来说是更为重要的事情,这至少有助于这项工作,而不是去为“斯德哥尔摩呼吁”征集签名,为一些愚蠢的和平请愿,谁知道会怎样啊?我不想卷入其中,因为我不善言辞,我不怎么爱说话,这种呼吁的签名会使我处于腼腆的状态,我会不知所措。我从来没有要求别人签署什么东西。我根本不想加入党派?我从不关心党派,别的东西解救了我,你知道的……
关于斯大林的谈论,他们最近有谈论到斯大林犯下的可怕罪行,我的意思是,所有人早先就听闻过这些了。说到革命变坏,我就想笑,因为真的,他们想逗谁玩?当“新哲学家”发现革命变坏了,你真的得跟着犯傻了,他们发现这跟斯大林有关。因此,从今往后,道路又开辟了,所有人发现了这一点,比如,最近的阿尔及利亚革命——“噢,它变坏了,因为他们对学生开火!”谁曾想过一场革命会顺利进行?谁?谁?人们说英国人免于一场革命,这种说法明显不对,我的意思是,所有一切——我们现在活在神秘化当中——英国人有一场革命,他们杀了国王之类,然后他们得到了什么?他们得到了克伦威尔。英国浪漫主义是什么?是对革命失败的持久沉思,他们不是等待安德烈格卢克斯曼反思斯大林式革命的失败,他们真的拥有一场革命。他们没有谈论美国人,不过美国人打动了他们的革命,同样也失败了,如果不是比布尔什维克更坏。我们别拿这来寻开心了,当美国人甚至在独立战争前——而且我说“独立”——他们表现的比一个新的国家更糟或更好,他们超越了国家,国家被终结了!他们带来新人,他们拥有一场真实的革命。正如马克思期望的普遍的无产阶级化,美国人期待的普遍移民,阶级斗争的两个绝对的方面,这是绝对的革命。正是杰弗逊,梭罗,梅尔维尔的美国——杰弗逊,梭罗,梅尔维尔,所有这一切,是彻底革命的美国,它宣告“新人”,正如布尔什维克革命宣告“新人”,那场革命失败了,所有的革命都失败了,所有人都知道这些。他们真傻,结果所有人都迷失了,这种当代的修正主义。那里有弗朗索瓦.孚雷,他发现法国大革命不及想象中那般伟大,好吧,当然它同样失败了,每个人都知道这点。法国大革命给我们带来了拿破仑!人们的发现并不让我感到惊奇。英国革命带来了克伦威尔,美国革命更糟,带来了……我不知道,里根,对我来说,他似乎好不到哪里去。因此,人们陷入如此的混乱状态……
尽管革命失败,变坏,却仍无法阻止人民生成为革命者。他们混淆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事情:在其中人类唯一的出路是生成革命者的形势……话说回来,我一开始就谈到这点:这是生成与历史的混淆,而且,如果人民生成为革命者……是的,这些历史的混淆……历史学家谈论革命的未来,这根本不是问题。他们总能够走得足够远,并且尽力证明,如果革命的未来是糟糕的,是因为坏的成分从一开始就存在。具体的问题是,如何,以及为什么,人民生成为革命者?幸亏历史学家并不能阻止人民生成为革命者,很明显,南非人卷入生成革命者,巴勒斯坦人卷入生成革命者。然后,如果有人会告诉我,“你会看到,当它们获胜了,如果它们成功了,它还是会变坏。”好吧,首先,它们是不同的,不存在同样的问题,而且新的形势会被创造出来,生成革命者会再次释放出来。人类的事务,是在暴政的情形中,在压迫的情形中进入到生成为革命者当中,因为除此之外,什么都做不了。然后有人还是会说:“那解决不了问题……”
我们不是在讨论同一件事,好像我们是在说不同的语言,历史的未来跟人民的当下生成根本不是一回事。
德勒兹与克莱尔
听着,关于“人权”这方面,我真的想说几句,“人权”完全是抽象的,这些“人权”是什么东西?完全是抽象的空谈。我之前谈论到的欲望,欲望并不包括竖起一个客体,不包括我欲望这个或那个……比如,我不欲望“自由”,那是零。相反,我们发现自己在某种形势中。我选了亚美尼亚的当代问题的例子,这是最近发生的事,出现了什么情况?如果我能够清楚理解这种形势?人民从来都不理解,真的,你可以纠正我的错误,不过我说的基本上不会有太大差池,另一个苏维埃加盟共和国那里有一块飞地,有一块亚美尼亚人的飞地,一个亚美尼亚人的共和国,因此这就是形势,第一个方面。那里出现了土耳其团伙(阿塞拜疆人)的大屠杀……到了这种程度,以至于我们当时对其一无所知。不过再一次出现了对亚美尼亚人的大屠杀,因此在飞地,亚美尼亚人退回到他们的共和国,我猜——你可以纠正我的错误——接着出现了地震。你应当认为自己处于萨德侯爵描写的形势当中,这些可怜的人遭受了人类施加的最可怕的折磨,然后他们到达收容所,狂暴的自然介入其中。当有人在说“人权”,这只是知识分子的高谈阔论,因为这群讨厌的知识分子没有观念。我总是发现这些宣言从来不是作为与人民切身相关的应变量。它脱离了亚美尼亚的社会,脱离了亚美尼亚人的群体。他们的问题不是“人权”,是什么呢?它是……现在这就是我所说的装配,当我说欲望流经装配,好,那里有一个装配:如何才能抑制飞地的产生或者如何才能使之幸存?
内在于这一切的飞地是什么?这是领土的问题,而不是“人权”的问题,它是领土的组织。他们以为戈尔巴乔夫将会如何应对这种事态?他打算怎么做,以阻止土耳其人对亚美尼亚人的飞地胡作非为?我会说,这不是人权的问题,也不是公正的问题,而是法学的问题。人类遭遇的一切厄运都是特殊的情况,而不是抽象权利的要素,这些是极恶劣的形势。你可能会说这些形势彼此相似,不过它们是法学的形势。亚美尼亚人的问题可以称得上是极其复杂的法学问题的典型。为了解救亚美尼亚人,并且帮他们摆脱疯狂的形势,我们能做什么?接着,发生了一场地震,一场灾难,那里的一切建筑都不够牢固,所有这些都是法学的问题。为自由而行动,生成为革命者,是在法学中展开行动,当人们转向法学系统,公正不存在,“人权”不存在,它与法学相关……那就是法律的创造。因此,在此满足于忆诵“人权”的人,他们无疑是傻瓜。这不是“运用”人权的问题,而是创造法学形式的问题,这是完全不同的。
如果你愿意,我会给你举一个我喜欢的例子,这是唯一帮助人们理解法学之所是的方法,而且人们什么都不理解,好吧,不是所有人,但是他们没怎么理解明白。我记得在出租车禁止吸烟的年代……人们习惯在出租车上吸烟……因此,人们可以在出租车内吸烟的好日子来了……最早禁止人们在出租车内吸烟的司机引发了不小的骚动,因为有吸烟者发出了抗议,而且其中有个家伙是律师……我一直对法学和法律感兴趣……如果我没有研究哲学,我会研究法学,但不是研究“人权”,而是研究法学,那是生命之所是;不存在“人权”,只有生命权之类,生命具体地展开。因此,回到出租车:有一个家伙,他硬是要在出租车里抽烟,因此他起诉了司机。我记得很清楚,因为我旁听了审议的过程。司机败诉了——这种事情在今天不会发生,即使有同样的审理,司机不会败,那时候,司机败诉了,依据是什么?依据的是,当人打车时,他租了它,因此出租车占用者与租客或房客的地位相同,而且房客有权在他租住的地方抽烟,他有权随意使用它。他像是在租这车子,就像我的女房东跟我说的:“不行,别在你住的地方抽烟。”“行啦,行啦,我是租客,我有权在我住的地方抽烟。”出租车类似于移动公寓,顾客是房客。十年后,某种惯例普遍化了,不再有或几乎没有人们可以坐在里面抽烟的出租车了。依据是?出租车不再类似于出租公寓,相反,它变成了公共服务的形式。在公共服务的样式中,存在禁止吸烟的权利。这一切都是法学……不再是这种或那种权利的问题,而是形势的问题,发展的形势的问题,而且为自由而战是真正地从事法学。当亚美尼亚人的问题对我来说是比较典型的例子:“人权”,你谈到“人权”,那么“人权”是什么意思?它意味着:土耳其人没有权利屠杀亚美尼亚人,好吧……然后呢?它离我们多远?“人权”完全是伪君子或内心柔弱的人的说法,所有关于“人权”的思想,对于哲学来说都毫无意义。法律的创造,并非“人权”宣言。法律创造是法学,而且唯独存在法学,并为法学而战。我认为这就是左派的立场:创造法律……
这很简单……不过我认为你太严厉了,当你说我是特殊的人物之一,那里有很多人,要是人民在我身边,同我的朋友在一块,只有很少……我没听说有变节者……不过有很多未曾否认(五月风暴)的人,它几乎是一种预设,答案很简单,五月风暴是生成的侵入。人们总想把五月风暴视为想象界的统治,它根本不是想象的,它是实在界的狂风。到来的实在界,人民不理解这一点,他们说,“这是什么情况?”实在的人,或具有实在性的人,他们令人震惊,这些拥有自身实在性的人是什么?他们是生成。现在,那里可能是坏的生成,历史学家没有理解这一点,而且这是可以理解的,我相信,历史与生成是不同的……五月风暴是无需革命未来的生成革命者。人们总是在时候拿它来寻开心,不过那里有掌控人民的纯粹的生成的现象,甚至有生成动物,生成儿童,男人的生成女人,女人的生成男人。这一切都处于非常特殊的区域,从问题的开始,也即从什么是生成这个问题开始,我们自己倾注于这个领域,无论如何,五月风暴是生成的侵入。
你问我有没有生成为革命者?是的,虽然你揶揄的笑脸表明你在逗我玩,所以,相反,你可以问:左派的立场意味着什么?这样提问比问我是否“生成革命者”更周全。好吧……我认为根本不存在左派政府,这并不奇怪,我们的政府应当站在左派立场,却没有这样做。不是所有的政府都一样,人们最多能期待一个有利于左派的要求和需求的政府,根本不存在左派政府,因为左派立场与政府毫无瓜葛。因此,如果有人问我,如何定义左派立场?有两种方式:首先,这是感知的问题。这个感知的问题意味着:非左派立场意味着什么?非左派立场……有点像由一个人向外发出的通讯地址:你所处的街道,城市,国家,其它的相隔越来越远的国家。它从自身开始,达到这种程度,以至于某个人有了特权,生活于一个富裕的国家,人们可能会问,如何维持这种形势?有人意识到存在危险,这种局面可能不会长久,这完全疯了,因此,怎样才能把这样形势维持下去呢?因此有人可能会说,“噢,中国人,他们离我们很远,该怎么做才能维持欧洲人的特权?”等等。左派立场反对这种观点:它是感知……有人说,日本人那样感知,不像我们……他们感知外围,他们会说世界,大陆——我们说欧洲——法国,巴蒂尼奥勒区,我:这里是感知的现象,感知地平线,这不是出于慷慨……(克莱尔:好吧,日本人不太左……)你的异议不正确,根据日本人的感知,他们是左派,根据他们对通讯地址的感知,首先,你看到地平线,你知道这不会持续下去,这是不可能的,事实上,数百万人将会饿死,当前的局面不可能持续下去,它可能持续百年,无人知道,不过拿这种绝对的不公来开玩笑毫无意义。这不是道德的问题,而是感知的问题。因此,如果你从边界开始,那就是左派立场的意思,因此通过认识和主张,在某种意义上……并且认为这些都是必须要处理的问题。并不是简单地说,必须降低出生率(计划生育?),那只是维持欧洲特权的另一种方式,不是那样的,站在左派立场意味着真正地寻找筹划,寻找遍及世界的装配,站在左派立场意味着,人们认识到,相比我们邻域的问题,第三世界的问题更与我紧密相关。因此,这确实是感知的问题,而不是“善意的灵魂”的问题,对我来说,这就是左派立场的意思。
其次,左派立场意味着依本性行动或者说生成——这是生成的问题——是永不停息地生成少数(minoritarian)。也即,左派从来不是作为多数的左派,原因很简单:多数是某种预设的东西——甚至当人民投票——它不单纯是投票赞成某事的更大数量的人群,而是多数人预设的一个标准。在西方,多数预设的标准是:1.男人2.成人3.异性恋4.城市居民……埃兹拉.庞德,乔伊斯说过这样的话,非常完美。这就是标准,因此,依其本性,多数会趋向任何人或任何物的集合,在某个特定的时刻,会意识到标准,也即,认识到城市居民,异性恋,成年男人的假定意象,以至于一种多数从来不是任何人,它是空标准。只是最多数的人通过这种标准认出自己,本质上,这个标准是空的。男人,异性恋,等,因此,女人要么介入多数要么介入次要的少数,根据她们从属的组分,根据标准。不过,在其侧旁,那里发生了什么?那里有一切生成,那是少数的生成。我的意思是,女人不是一种预设,她们不是本质的(by nature)女人,女人拥有一种生成女人,因此,如果女人拥有一种生成女人,男人同样拥有一种生成女人,我之前讨论过生成动物,小孩拥有他们的生成儿童,他们不是本性的儿童,所有这些生成,那便是少数之所是……男人无法生成男人,那是一种多数标准,异性恋,成人,男人。他没有生成,他能生成女人,他会进入到少数的过程,左派是少数的生成的过程的集合体。我们可以说,多数不是任何人,少数是一切人,这就是左派立场:即认识到,少数是一切人。正是在那里出现了生成的现象。这就是为什么,所有的思想家都怀疑民主政体,他们怀疑所谓的民选,这是众所周知的。
德勒兹与瓜塔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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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期编辑|李庆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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